呼和浩特春华水务开发集团有限公司的水岸小镇：昔日别墅区，今日网红打卡地

把下属企业当成自己的“钱袋子”和“提款机”

长期当官又当商，生活腐败颓废

呼和浩特的冬季阴冷。从市政府大楼旁的如意河音乐广场向东望去，河的对岸是一个大型房地产项目，高层住宅、写字楼、商铺一应俱全。这个位于市中心的房地产项目叫滨水小镇，占地约600亩，分为AH、K九个区域，总投资数百亿元，由呼和浩特市春华水务开发集团有限公司开发。

如意河东岸、水岸小镇最西端，有一条狭长的步行街，名叫水岸满街，两侧散落着11栋小楼，云集餐厅、茶馆、咖啡厅等，是呼和浩特一处热闹的网红打卡地。不过就在几年前，这里还是一片僻静的别墅区。2023年11月中旬，财新记者到访水岸满街时，K7栋的一家餐厅正在装修。“此前，这片别墅区是服务领导的私人会所，不对外开放。”施工方负责人说。

作为一家私人会所，K7别墅服务于长期实际控制国有企业春华水务的李建平。2001年4月，李建平在担任呼和浩特市水务局党组书记、水资源管理局局长期间创办了这家国有企业，并担任董事长，直至2011年3月，升任呼和浩特经济技术开发区党工委副厅级书记。

2018年9月，58岁的李建平被免职，近一年后，他被开除党籍、撤销公职，涉嫌犯罪被移送检察院审查起诉。从被免职到被开除，级别不高的李建平并没有引起太多关注。直到2021年2月，《中国纪检监察报》在一篇关于经济开发区反腐的文章中披露，李建平案涉案金额高达30多亿元，震惊全国。

30多亿元的天文数字，超过了中国华融资产管理有限公司原董事长赖小民贪污总额（18.13亿多元）和山西省吕梁市原副市长张忠胜贪污总额（11.7亿多元），是目前全国公开的最大腐败案。事实上，在2019年11月23日内蒙古自治区召开的警示教育大会上，李建平案被定性为“迄今为止内蒙古反腐斗争史上最大案件”。

内蒙古自治区党委委员、自治区纪委书记、监察主任刘奇帆将李建平案中存在的问题概括为乱开公司、乱设岗位、乱进人员等“十乱”问题，要求呼和浩特市、经济技术开发区要以此为重点，开展以案促改专项行动。

《中国新闻周刊》从多位内蒙古政商界人士处了解到，李建平早期工作也勤勉尽责，其主要问题出现在任职呼和浩特市水务局、淳化水务公司（下称“淳化水务”）和开发区期间。后经调查，由于涉案人数众多、案情复杂，该案尚未进入公诉阶段。

从“黑干部”到涉案30亿

李建平1960年5月出生于河北巴州，他的人生轨迹就像那棵从未离开内蒙古的小草，深深扎根在这片土地上。那一年，22岁的他走进内蒙古电子学校的大门，成为一名教师。谁能想到，这个在课堂上教书的年轻人，日后会有如此波澜壮阔的人生旅程。

然而，短短三年时间，他从一名教师转型为内蒙古电子工业局团委书记，之后历任内蒙古啤酒厂副厂长、呼和浩特市经改委干部、市水利办主任等职务。2000年9月，他再次被委以重任，出任呼和浩特市水务局副局长。四年后，他迅速崛起，成为局长。在市水务局任职期间，他还从2001年起兼任淳化水务董事长。一时间，他的权势如日中天。

据春华水务官网介绍，自2001年4月23日成立以来，公司主要负责呼和浩特市供排水、污水处理、再生水回用等业务的建设、运营和管理。早期还拓展到房地产、旅游、奶牛养殖等业务领域，可以说是多元化发展的领军企业。这一切的成功，都离不开李建平的悉心指导。

时间回溯到2003年3月18日，那一天，呼和浩特市政府印发了《城市改造项目实施方案》，明确提出项目实施期为4个月，“引黄入呼”供水及污水处理厂配套建设项目实施单位为呼和浩特市水务局。时任市水务局党委书记、副局长的李建平是这一重大项目的负责人。在他的带领下，项目进展顺利，为呼和浩特的城市改造建设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一位当年采访过李建平的呼和浩特媒体人回忆道：“当时他每天亲自下班，以身作则，经常带领工人们干到天亮，很多人都很敬佩他。那时候的他身上有泥土的味道，和一些乡镇干部一样淳朴善良，肯干事。”时任呼和浩特市委书记牛玉如也对他的积极性表示高度评价。

然而，权力的诱惑似乎让李建平逐渐迷失了方向。据一位接近呼和浩特市内蒙古自治区纪委监察部人士透露，李建平在任市水务局局长期间，曾多次谋求呼和浩特市副市长职位，但均未成功。不过，这并没有影响他在仕途上一步步晋升，2011年3月，他出任呼和浩特经济技术开发区党工委书记。

2月下旬的那天，当《中国纪检监察报》以“扫除经济技术开发区发展的绊脚石”为题披露李建平的荒唐举动和令人震惊的举动时，整座城市仿佛被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

呼和浩特经济技术开发区党工委书记李建平原本是位权势显赫的人物，却从权力巅峰跌落到贪婪的深渊。他滥用职权，先是帮别人拿项目、收受钱物，后来又借权谋利。他的胃口越来越大，涉案金额高达30多亿元。

这还不够，他还随意成立了几十家空壳公司，明面上是总公司，暗地里又设立了一级、二级、三级子公司，以掩盖真相。在他的策划和指挥下，这些公司之间互相承接项目、做生意。大量国有资金在这些公司之间频繁流动，最终被他挪作他用，企图以钱生财。

更可笑的是，为了扰乱监管，他竟然借用酒店服务员王某、敖某和社工许某的名义注册公司，而这些公司背后却全是他一个人；在选择董事长、总经理、总监时，更是用“石头剪刀布”的荒唐方法决定人选。

这三名走卒王某、敖某、许某的全名分别是王亚娟、敖东志、许吉平，在李建平的操控下，成立了德源兴盛实业公司，公司法定代表人为王亚娟。

说起王雅娟，她原本是内蒙古国航大厦的一名服务员。1987年出生的她，是一个蒙古族姑娘，不到20岁就从通辽农村来到国航大厦工作。她长得漂亮，性格朴实。可谁能想到，这样一个朴实的女孩，竟然被李建平看中，卷入了这场权力游戏。

李建平担任春华水务董事长期间，经常到中航大厦等星级酒店聚会应酬，他的笑容总是那么亲切随和，仿佛对每个人都一视同仁，可谁知道，这笑容背后隐藏着贪婪的欲望和无尽的算计。

2008年前后，春华水务在呼和浩特市建设滨水小镇项目，与呼和浩特市政府隔河相望。李建平实际上从一些四星、五星级酒店挖走了一些漂亮或能干的服务员，到会所里服务，做一些高端的接待工作。王雅娟、敖东志等人当时都被李建平挖走，成为他权力游戏中的棋子。

春华水务集团打造的滨水小镇项目与呼和浩特市政府隔东河相望。本报记者 周群峰 摄

李莎说，王雅娟去了李建平的高档会所后不久，就开始转变，穿衣打扮得时尚起来。十八大后，李建平的会所也被关停。之后，王雅娟等人就一路跟随李建平。“李建平被查后，王雅娟就逃走了。她心思单纯，走上这样的路很可惜。”

韩云涛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此后，王雅娟、敖东志在重庆被抓，李建平儿子李肃超逃往海外，春华水务原总经理侯希焕在江西被抓，春华水务原司机、办公室主任穆小平投案自首。

一名老板收受贿赂5.8亿元

韩云涛的话语中流露出悲伤与愤怒。他说，李建平被带走的那一刻，权力背后的秘密也浮出水面。五六本护照静静地躺在他的办公室里，仿佛诉说着主人曾经的辉煌。然而，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如今，他只是一个失去权力、面临审判的囚犯。

第一个月，他拒绝解释问题，甚至多次绝食，试图逃脱惩罚。然而，在他精神濒临崩溃的时候，他终于开始一一揭开那些深藏的秘密。他交友圈子很广，早在2005年，就有传闻称他经常和一些省部级领导在家里打麻将。此次被捕后，他甚至交出了一些厅级以上官员，这无疑使案件的侦查变得更加复杂。

在内蒙古自治区纪委监察部发布的通报中，李建平被描述为“完全没有纪律、没有法律意识”，视所负责区域为自己的“私地”，视下属企业为自己的“钱袋子”和“提款机”，指使下属国有企业在购房过程中挪用专项资金、侵犯国家利益，长期“官商并举”，生活腐败颓废，多次出国赌博。

韩云涛等知情人透露，李建平嗜赌成性，多次到澳门豪赌，“挥霍无度，一次下注几千万元。”在挥霍无度的背后，还有一个更为慷慨的行贿者。这一切，让人不禁疑惑，这位曾经风光无限的人物，是如何落到如今这个地步的？

7月6日，中国检察网公布起诉书，称内蒙古某房地产公司、某艺术品公司法定代表人杨某，向呼和浩特市某区党工委书记李某行贿共计5.778亿元。多名知情人士透露，杨某即内蒙古东升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内蒙古五界源艺术品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杨金东，李某即李建平。

山西晋城人杨金东，早年以暴力拆迁手段在内蒙古小有名气，但也留下了犯罪前科。回想2003年9月17日内蒙古晨报的报道，原呼和浩特市城乡建筑拆迁公司经理杨金东于同年9月11日被一审宣判有罪。曾经权倾一时之师的他，雇佣一伙人在拆迁现场对无辜群众施暴，致使30余人受伤。法律是公正的。杨金东因敲诈勒索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因故意伤害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两罪合并处罚，共六年。

韩云涛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提到的李建平更是让人震惊。他胆大包天，可以收受一个人的几亿元贿赂，也可以拿出几亿元贿赂一个高级官员。他的钱，带动一大批财政、房管、甚至纪委官员下水，严重污染了呼和浩特的政治生态。可以想象，当时的呼和浩特被他的金钱和权势笼罩在黑暗之中。

从已判刑的案件看，张和平、杨成林都在李建平的受贿名单上。2020年3月24日被查的内蒙古贸促会原副会长张和平，在担任呼和浩特市房产管理局局长、新城区区长期间，收受李建平220万元贿赂。收受贿赂后，为春华水务相关征拆工作提供帮助。现年69岁的内蒙古银行原董事长杨成林，因受贿罪、贪污罪、挪用公款罪，2018年12月被包头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判处死缓。其儿子杨海被批捕后，吐露了杨成林向春华水务公司索要1900万元的犯罪事实。 韩云涛等人还透露，李建平与杨成林关系密切，长期向其借钱。李建平案发后，自治区监察委员会甚至成立了30多人的专案组，前往银行调查春华水务的贷款问题。

这一切看似小说，却比小说更真实。那些曾经的权钱交易，如今都成了法律的囚徒，背后的故事也渐渐浮出水面。在呼和浩特这个大舞台上，各种角色纷纷出现又离去，只留下历史的痕迹和人们的议论。

“尽管已经对其进行了调查，但其遗留问题仍然存在。”

8月5日，呼和浩特经济技术开发区管委会办公室一位负责人向中新网透露，中纪委、中宣部已经来了解情况，“李建平一案到现在还没结，一些细节我们还不清楚。”

自治区纪委监察部相关办案人员表示，李建平案件的危害突出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在经济建设上，给经开区造成巨大损失，且就在被拘留前，还企图转移2亿多元资金；在政治生态上，其涉嫌违规招工862人，经开区“劣币驱逐良币”现象盛行。虽然其本人已被查处，但其留下的“后遗症”仍然存在；在营商环境上，公平竞争荡然无存，李建平看好的项目一路大开绿灯，而他不看好的项目即使有明显的效益，也不准进行。

呼和浩特市多位企业家表示，李建平对当地营商环境的影响不可估量。呼和浩特市英金路房屋开发有限公司法人代表刑天傲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他们与担任春华水务董事长的李建平之间的经济纠纷至今仍未解决。

一份土地成交确认书透露了一些细节：2005年5月27日，春华水务通过招拍挂获得了一块面积为206.05亩的土地，该地块位于自治区党政大楼北侧，土地总价款为13286.4264万元。刑天傲称，春华水务中标后，要求呼和浩特市政府将该块土地一分为二，分别变更为英金路和内蒙古英和投资置业有限公司。英金路在缴纳土地出让金后，取得其中103亩的使用权，准备建设住宅小区。但2006年11月，当他们完成勘测、打桩等工作，准备开工建设时，却突然被春华水务叫停。 “起因是当时自治区一位主要领导看中了这块地，想在上面盖别墅，于是呼和浩特市政府委托春华水务收回了这块土地。”

2008年12月30日春华水务与英金路签订的《土地使用权收回协议》显示，收回土地后，春华水务将向英金路支付包括费用和补偿金在内的共计1.3596亿元。但春华水务目前还有9596万元未支付。刑天傲说，为了开发这块土地，英金路向银行和个人借款4000多万元，这笔款项的本金和利息至今已达3亿多元。“上亿元的债务快把我压垮了。”

对于刑天傲所称英金鹭未收到春华水务所欠款项，春华水务董事长海英表示，李建平一案目前尚未结案，若结案后春华水务被认定负有连带责任或者英金鹭通过法律途径胜诉，春华水务将公正处理此事。

李建平落马引发呼和浩特经开区问责风暴。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网站发布消息称，内蒙古自治区纪委监察委已严肃问责经开区13名班子成员和正处级干部。在整顿不规范公司设置方面，将原78家公司撤销、合并为14家。在整顿不规范岗位设置方面，国有企业领导班子由239人减为67人，内设部门由192个减为112个，部门负责人由246人减为108人。在整顿不规范资金借贷方面，清理往来账6203.43万元。

警惕开发区沦为“私人领地”

曾与李建平共事的呼和浩特经济开发区管委会原党工委副书记、常务副主任白海泉，2014年被查，案值高达1.7亿元。2020年1月14日，白海泉因受贿、贪污、持有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等罪名，被巴彦淖尔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判处无期徒刑。

2016年12月8日，呼和浩特经济开发区原党工委副书记、管委会原常务副主任白海泉旁听庭审。新华社记者 张建军 摄

落马后，白海泉深感悔恨：“经开区是经济试验田，国家给的政策一直比较宽松，我在那里工作了10年，自然成了企业家们争相抢夺的对象，他们需要我的支持，我的工作也需要他们的投入来带动。”

自1981年我国开始在沿海开放城市设立经济技术开发区以来，各类开发区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数据显示，截至2019年10月，我国共有国家级开发区628家，省级开发区2053家，产业园区1.5万余个。

在这些开发区推动经济发展的同时，其内部腐败问题也日益受到关注。今年2月27日，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网站刊登了一篇题为《扫除阻碍经开区发展的绊脚石》的文章。文章指出，党的十九大以来，国家级经开区领导职务被撤职的厅级干部有20人，涉及19个国家级经开区。此外，在被撤职的省、部、厅级干部中，有40多人担任过国家级经开区的主要领导职务。

北京大学公共政策研究中心、廉政建设研究中心副主任庄德水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表示，各级开发区的行政权、投资权、融资权等权力比较集中，设立开发区的初衷是依靠特殊政策带动特定区域经济发展，但在实际操作中，由于相关监管权力没有跟上，导致政策的执行与监督出现割裂。一些开发区甚至形成了经济垄断，有时甚至因为拥有土地、资源、政策优势，成为“独立王国”。在这样的环境下，开发区天然就是腐败现象的易发区和高发区。

多起案件显示，开发区涉事官员普遍存在违规招工、官商混业、乱设机构、借土地敛财等问题。中纪委国家监委网站披露，长沙雨花经济开发区原党工委书记杜旭辉未经上级批准，成立园区财务工作办公室，先后以多名亲属名义在园区“个人地盘”投资经商，承包经营，收受钱财，躲在背后牟取暴利。

2021年3月3日，连云港市经济技术开发区管委会原副主任曹红秋受贿案开庭审理。此前，管委会已有多名官员被免职，2015年分管招商的副主任丛荣被查，开发区党工委原书记唐国海、西通府管委会原副主任张如凯等多名领导干部也相继被查，均与土地有关。

庄德水认为，从监察工作看，开发区基本都是由单位纪委或者上级纪检机关派出的纪检组进行监察，但从一些案例看，这种监察方式并不奏效。更令人震惊的是，一些开发区纪检监察干部本身也成了腐败分子。江苏盐城经济技术开发区监察局原副局长、盐城东方投资发展集团有限公司纪检组原组长张利宝，在担任盐城经济技术开发区监察干部期间，收受他人贿赂共计80万元。

庄德水认为，开发区之所以成为腐败多发区，也和地方党委、政府官员的心态有关。开发区地位特殊，他们普遍认为开发区的人事变动会影响经济发展和招商引资，因此反腐力度往往不足。但也要明白，不能因为追求开发区的短期利益或者个人政绩而影响反腐工作的推进。

摘自《财新》、《中国新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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